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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上的於梨华是:
於梨华(年-年4月),原籍浙江宁波镇海,生于上海,美国华人作家,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爱国主义者。
抗日战争时期随家迁居福建、湖南、四川等地。年赴台湾,年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后转历史系。年毕业后进入美国加州大学新闻系,年获硕士学位。年起在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巴分校讲授中国文学课程,年以来,她多次回国观光考察,返美后,热情演讲祖国见闻,创作反映祖国新面貌的作品。年任该校中文研究部主任。年4月底,於梨华在华府离世,享年89岁。
於梨华的作品主要取材于留美学人的生活。代表作长篇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展示了无根的一代内心的迷惘和孤寂,成为当代留学生文学之滥觞。
时光走得急,年便恍若旧年,那年於先生八十三岁,从遥远的美国飞回故乡宁波,一是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宁波的文学周,二是故乡已“多年未亲近”,走走看看,牵了时光再到流逝的岁月中作一番小小逡巡。
盛名久负又年事已高,“组织”自然重视,指定了我和任教授作陪。任教授作为女学者,文气沛然、学养丰足,又与於先生颇多交集,作陪自然极好,至于我,估计因了人到中年,不至于太礼仪失当吧,关键是,在一耄耋老人边上有个男劳力总是多一份安心吧。
不过和於先生一起“游走”,心理上倒是无甚障碍,反正无知无畏,便不会被她的大名鼎鼎到舌头僵硬,主要是一见如故,无有少长之别,“别把我当老太太!”。在行止上,其实在也颇显“忘年”之态,每当上车下车,我总是发扬尊老风格,趋前搀扶,她总是笑着把手臂一摆,不给我“尊老”机会,如是两次,我恍了然,我面对的可是美国老太,不是中国老太,美国人是没有搀扶一说的,只有病人才堪如此。
一日下来,我们就如故交。她会高兴地说游走的感受,也会在读者请求签名时问“我这样签名好吗?”、出门时说“我穿这件衣服好吗?”,面对摄像机镜头,配合地侧身、仰脖子、看着流水,开解自己说“当演员蛮辛苦的哦”,或体贴而幽默地对摄像师表达自己“演技差”的歉意。
两天里,我们走走访访了天一阁、宁波二中、故居的故址、镇海中学、北仑区政府等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她总是澹定中带着点孩童的兴奋,真诚中含着点老年的萌态。
在天一阁,她见回廊和檐下,多有红灯笼悬挂,就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好的古建筑,要挂上这些呢?是表示喜庆,还是什么意思?审美趣味好特别哦”。
我说:“这算是流行风,古村古镇,大都这样,也许他们本意是想在古意和灰淡里加上点暖色吧”。
“难道这样,不是对整个环境古雅味道的一种损害?要么不挂,要挂呢,挂些像日本那样有书法和绘画的灯笼,白色或米黄色,造型也不要那么统一和常见,反正要点新意创意啊。我要跟管理的人去说说”。
我立马接话:“找个机会我和管理者去说,转达您的意思”。
她说好好好。用力点头。
作为一个作家,观察和判断,是很重要的一个特质和能力,尽管她已八十几岁高龄,对身边事却依旧充满了关切。
有次返回宾馆,甫进大堂,便见几位男的坐在沙发上吸烟,她就会发现奇迹一样跟我说:“哎,这里不准抽烟的呀”。我正想敷衍几句,比如“是的,素质,没办法”,比如“好的,等下我会跟服务生去说,您先上楼”之类,但她却容不得我迟疑,倾侧过身去,睁大着眼对那群吸烟男说:“哎呀,这里不好抽烟的呀!污染空气呀”。
一声喝止,令那群人愕然。她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幸好这群人里有一位我认识,于是就打圆场地“呵斥”他们:“对,不环保,掐了!”。
见他们默默抓过一只烟缸,掐了烟,於先生就笑容可掬起来,边走边对我说:“这几个孩子还算乖的。”
啊?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孩子?转念一想,於先生都八十几岁了,在她眼里,六十岁,都是孩子。唉,是我这两天陪同下来没把她当老人,抑或她给我的印象更像一个大姐。
在著名作家的身份之外,我也注意到她身份上的另一标签:爱国主义者。
其实,对爱国主义者这个身份,我充满敬意,也保持距离,因为我既怕这个词汇下亢奋的口号,也怕这个冠冕下激扬的情绪。但显然,於先生身上却没有这些特点。
她会感慨这些年祖国面貌变化很快,也会感慨她曾经就读过的宁波二中环境比以前更整洁漂亮了,但对我们陪同者说的“好话”保持质疑,也对陪同者说的“坏话”保有兴趣,当然,这“坏话”并不涉及政治的宏大话题,而是着眼于习俗、国民性、文明礼仪、审美取向、环境状况之类,她说:我当然爱国,但是听了太多好话,也看到很多令人思虑和不堪的现状,她只是想更客观地看看自己的国家,看看自己的家乡,而不是别人言谈中的假象和数据。她很清楚,有些陪同者是一种任务,是不希望她看到不足的一面,残损的一面,也许,家乡人希望她能将好的一面传达出去,我自然会有分寸,但是,这样的掩盖,是不负责任的。
爱国,不是只有一味的歌颂,也有期待和质疑,也有劝进和批评。爱国是天经地义的,因为爱国是一种情感。
有时候她也会偷偷地说:“这个领导讲的话有点假,会是吹牛吗?”,“这个人,一定是把我当外国人了!”,口吻像一个促狭的儿童。
而这样的坦诚,越益令人心生亲近。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
尽管,接触一多,有些人总是会显出生命的张力,让你忽略年龄的刻度,但是,衰老还是会不请自来,年龄和身体协作,时刻准备着打垮人生的坚强和自信。年龄提醒她,身体暗示她,这都无法忽视。她记忆中的浮光和经历过的掠影,常常不辞而别,而切近的手边事,也会偶有差池,比如整理好行李,却把赠予她的影集落在客房,“精神矍铄”了一天,一当回到休息处,疲劳就会来袭。不过,她爽直的个性或直捷的处事方式也总是给她带来更多理解,比如经过多家媒体的多轮采访,身体的疲惫会让情绪变得糟糕,怕因此伤害到媒体记者,于是她就请我明确告知记者们她的婉拒和未能接受采访的歉意。
她说:“我已经习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能不求人,最好自己做到”。她认为八十多岁,也并不是老的标志,倚老卖老,那就真的老啦。所以,自助餐时她坚持自己端盘子,在下车时她扶扶手而不要人扶她。她说她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希望自己保持更好的状态。努力让身体带动和保护她的思维力量。
她说:身体好,才是看世界的资本。
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望,因为世界总是有那么多稀奇和新鲜,给她以精神的振奋。在那个八十多年的身躯里,依然充满能量。
也许,作为一个腹笥丰厚的长者,一个经历时光打磨的修炼者,其心态更接近童真的纯净。她从不吝惜对他人的赞美,对景致的赞美,她也从不故作谦虚,但当有疑惑时,很真诚地说:“哎,这个你辅导辅导我”,对一些文本里和口语交流时的新词,毫不讳言其不解,相问甚勤。
她对青葱岁月里的情爱记忆一点都不讳避,毫不遮掩地说起她的十七岁,开心而略带自嘲地诉说那个年头里自己的执着和任性,她说她当年爱上的男同学是宁海人,其时,父母要全家迁居远乡,爱情来了,父母的话也不灵了,她坚持要留在宁波。就像说着所有少男少女的花季雨季恋爱季。当然,那个初恋者的名字,她是要保密的。
在二中的水岸栏杆边上,摄像记者让她摆出姿势,时作仰望、时作遥望、时作相望的样子,她就调侃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老”演员,我就跟她说,你就想想那个男同学吧,她就笑得孩童一般杏花一般灿烂。
星光黯然,斯人已去。
匆将当年记录的零星文字稍加整饬,算作对於先生的一丝哀念。人间的西方路远,但终有抵达时,天上的西方路远,却只能遥祝中。
清河梦回,又见棕榈,在离去和道别之间····於先生,您留下的文字像黑色里的磷光,她们是有生命的,而生命的光耀,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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