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译介软的故事(外三篇)
作者[法国]弗朗兹·巴赫特尔特
译者赵丹霞
本文系第3篇《我来买单》,全文刊载于《花城》年第5期,责编许泽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他一进酒吧,娜黛日就知道他是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她在这酒吧干了四年,可没少见过男人进进出出。他们模样各异,年龄不同,能打的、会说的、害羞的、有学问的。但没有一个在娜黛日身上产生过这种效果。
她庆幸头天晚上去做了头发。今天穿了她的皮裙和高跟长筒靴。她看上去有模有样。很性感,那些可爱的顾客们总这么说。
突然,她觉得没那么肯定了。男人说:“大家好。”很有礼貌。她有点发抖,没敢显得太好奇地去打量他,也不敢问“给您来点儿什么?”这问法太粗俗,留给天天来的熟客们用还行。她只是看着他在高凳上坐好,把公文包放在吧台上。他像是从远方来的人,不紧不慢的。她露出了微笑。不是她惯常的微笑。酒客们不会错过女招待任何一点出格的表示,几句浪言,一些巧语,近乎不雅的态度。但今天,她不想暗示太多。
“一杯啤酒!”男人说,垂下眼,看着自己交叉在身前的双手。
她找不到一个词能形容她有多愿意温顺地服从这一专横的要求。她只是麻利地照做,带着优雅,甚至是带着幸福。她把杯子推给他,推向他的双手,那么修长,那么细腻,没戴指环,没有婚戒。她想找一个能开聊的由头。天气没有好到或坏到值得让人去议论的地步。她也不能问他一些不得体的问题。没有话题,她失望地退回到吧台的另一边,随手翻起一本杂志。她读不下去。再说,现在她讨厌看这些歌星演员的故事。三十岁了,她想经历自己的生活。在这个运河边的小村子里,她在慢慢地凋谢。她不抱怨。老板信任她,也就是说她从未见过老板。每隔三四天,会计提巴先生就会来收次账,他算算账,给发票盖上戳,检查一下地窖。一切都井然有序。从没差过一分钱。从未短过一瓶酒。她为账目准确而骄傲。
那桌酒鬼发出一阵震耳的爆笑。一群老傻帽,被中学生的玩笑弄得乐不可支。吧台边的男人朝娜黛日转过头来。娜黛日耸耸肩,靠近他,用不带轻蔑的语气低声说:“别介意,先生,一来这儿,他们就没了教养。”
男人一副了然的样子,朝她眨眨眼睛。娜黛日利用这仿佛的默契,从啤酒桶的另一边转到他的对面。她把胸挺了挺。她知道该怎么做。有些晚上,一些手在那上面迷失。太诱人了。她抗议,但不声色俱厉。她能理解。
“您不是当地人吧,您是……”她说。
话说出来了。出口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她把手放在水槽旁一个冰凉的地方,好让它把自己带回现实。她像是被某种狂热攫住,自己还无法辨认是何种激情,但是已经快知道就是那种东西或者接近了。
“我不想冒昧,”她马上又说,好像是为了抹去她刚说过的话。“这个地方,大家互相都认识,谁跟谁都熟悉,更何况这是个酒馆。我们有点腻味。话多。抱歉。”
男人点了点头。他的微笑忧伤。她喜欢忧伤的男人。对她来说,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应该是忧伤的。不完全是伤心。完全不是消沉。她见过消沉的,对着啤酒杯落泪,泪水浸湿吧台,抱怨个没完。讨厌!一个忧伤的男人,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个在更高贵的情感中寻找慰藉的人。她在电影里见过样品。那些男人在和他们生命中的女人做爱时,脸颊上带着泪。真美。那些男人在看着他们生命中的女人坐火车或骑自行车远去时,会流泪。这些画面让她震动。她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在这个运河穿行其间的村子里,她,能成为一个忧伤的男人生命中的女人。经历一场美妙的爱情。不一定要离开,追随他,在城里或国外住下,像小说里那样。不一定,他也可以在这里住下。她在离酒吧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租了一个阁楼,离火车站不远。方圆有近千米的绿地、鲜花和树木,一个小天堂。
“您是路过这里?”她忍不住地问。
他不想回答。她也没在等他回答。她是为了说点什么。她允许自己问他来没来过这里。她觉得他好像耸了耸肩。他的微笑有了另一种忧伤。那应该是只留给她的忧伤,她该扑过去,吻遍他,轻声告诉他自己的秘密,一些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她融化了,似水了,心痛了。报纸有时会写些一见钟情的事。她从来不认为这会在现实中发生。电影里会有。报纸——一般都是跟着电影走——也有。白纸上总得写字啊。但在真实的生活中,人太庸常了。他们身上只会发生庸常的事情。
“我是新来的会计。”笑容忧伤的男人说。
她觉得命运介入了。这个男人不是路过。他会像提巴先生一样,每周来两次。她还会有数不清的机会去试探。这太棒了。
“我都为您准备好了,同以前一样。提巴先生有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不好,您放心。”
“我上周还见到他,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事情决定得很突然。”
他的声音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娜黛日激动了。她终于走进仙女的故事里。她没去希望什么。但她感觉生活变了样。
“是这样,”男人说。“提巴先生接管了集团。他派我来告诉您这间咖啡馆被卖了,新主人下周末前就能拿到所有权。”
“我从没听人说起过这些,”娜黛日小声说,惊呆了。“从没人来看过。”
“他们感兴趣的是地点,酒吧要被拆掉。我来是请您在解聘书上签字的。您放心,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补偿金。您的利益不会受到损害,请您相信我。”
他打开了公文包。动作优雅精确。声音里还是有一种爱恋的、温和的、尊重的温柔。他摊开了一些像是合同的纸页。
“那我呢?我怎么办?”她轻轻说出她的担心。
“您这么漂亮,加上您的资历,再找一份工作没有任何困难。当然,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供帮助。提巴先生做过类似的事情。”
“我很喜欢这里。”
“世界在前进,小姐。公司要跟上发展。”
“我靠它赚钱。”
“问题不在这儿。”
“那客人们呢?”
“他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他们会适应的。”
从一开始,她就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她说下去是为了听到他的声音,只属于他的声音。他在跟她说话。他跟她说她被解雇了,她只明白他是在对她说,在亲自跟她说,嗓音温柔亲切激动,那声音已经爱上了她,跟她说“我解雇你了”是为了向她告白“我爱你”,明白又疯狂、神奇,就像收音机里总说的那样。除了幸福还是幸福,就像人们总说的那样。
“提巴先生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下。”
“提巴先生很忙。我刚才也跟您说了,事情是很快定下来的。我们不能逆潮流而动。”
他有一双光彩夺目的手。他的手叠放在合同上。一支笔从他的指间冒出来,他把笔递给她。
“在这里签名,还有这里。”
让她签什么她都愿意。她没有任何异议。他如果让她在死亡判决书上签字,她也会立刻遵从,不迟疑,不提问。她可以做任何事,她相信这样会让他开心。
签完所有他想让她签的字,他把文件整理好,放进公文包,带着一种娜黛日无法理解的急切。他不再微笑。他的神情不再忧伤。他还是很英俊。非常英俊。有点干涩,像人有了钱时的样子。他应该不比她大多少。三四岁吧。他们是漂亮的一对,他们俩。她这样想着,看着他合上了文件夹。
他伸出手,相当冷淡地向她告别。
“我还会再见到您吗?”她担心地问。
“我不觉得有这必要。您得在下周末前离开。新主人这几天会过来。下周一会有人来收拾酒窖和物品。”
“这我真没想到。”
她还沉浸在他的魔力中。她不怪他。他在完成他的工作,就像她也在完成自己的一样。他完成得很好,她承认。他很小心地措辞,很有耐心。他喝了一杯啤酒,避免太快进入不愉快的话题,是个好人。她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弄错。她看着他走远,穿过广场。她希望他能回头,起码,看一眼这个就要消失的酒吧。他没有回头。她更佩服他了。这是一个勇往直前的男人。就像电影中的英雄。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自己就像一堆破烂。她没有了念想,她不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崩溃了,她想喊,想哭。她回到吧台,发现他没有买单。这个细节让她微笑了。某种意义上,他也昏了头。她拿起钱包,摸出两枚硬币,滑送进钱箱,为她生命中的男人能赐给她一次为他买单的机会而感到幸福。再说,她也喜欢账目准确。
作者简介:
弗朗兹·巴赫特尔特(FranzBartelt,—),法国作家、诗人、剧作家。自幼热爱文学创作,十四岁放弃学业,曾做过纸浆厂工人和十五年的火车检票员。年开始专职写作。已出版作品五十多部,获得过法国黑色幽默奖、轻骑兵奖等多项文学奖。
《花城》年第5期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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