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场暴雨移远了茶肆,却也有那么多伞打着趔趄翻过古桥头。雾岚林立于檐瓦,积水没过了膝盖,街心,青石板滑腻如群蛇。这一天,说书人就要说到你的死——开腔之前,他一派监斩官的威仪,手中轻摇的折扇,只待时辰一到,就会变成掷落地面的火签。Ⅱ
我瘦小的身板从满座的项背里挤出缝隙,远远地窥见芦帘遮盖的那间灵堂,正被圈定为刑场——凛凛如天神的复仇者,大踏步而来。上一个章回翻搅我通宵的梦,梦见一头山魈被打回原形在闪电的鞭梢瑟瑟发抖;梦见我变成蛔虫钻进说书人的肚子,一口气游到了故事的尽头。Ⅲ
当尖刀插进你的胸脯剜出你的心,我就看见自己的血接连拐过好几条街,像一丛野生的蓬蒿,要爬出县城的墙——而你仍然抽搐在通奸的高潮中,周围,每张嘴巴都撑到无声的惊呼,呼吸粗重,发抖的手准备将随时会掉出来的眼珠塞回眼眶。Ⅳ
我扭曲的成人礼就始于这一天:回家的路上,人们兴奋地舔着彼此唇角的腥味,全然漠视雨后的苍穹正升起一道彩虹,一架渺视地平线的秋千。就连想起这一天也是羞耻的,你的死竟成了全城的节日——深夜,在汗湿的凉席上,随一阵被刀割开般的痛,精液喷射出指缝,然后,我尝了尝它。Ⅴ
早晨一切照常,祖母的扫帚像日晷的指针投影在台阶,我漱洗,诵读圣贤,端坐如魏碑,在描红簿上临摹栋梁之材——去学堂的路上经过熟悉的店铺,发现每个听众都恢复了角色,他们依旧是铁匠、箍桶匠和裁缝;但有什么确实改变了,水洼在阳光下枯萎,我身体里多出了一道轰鸣不歇的瀑布。客舟Ⅰ
彻夜的狂草变成蝇头小楷,一字一字散落波心——这送行的雪欲言又止,背后的京华冷过千山。推开佯睡的岸,满船家的碎片夯实了吃水线;跟随我漂泊而日渐衰老的狗,胡须斑白,叫喊已近人声。Ⅱ
倦看城中通天的飞檐转瞬跌为齑粉,盈门的万径人踪俱灭,命跪在膝盖里仍难保全。要感谢出卖我的朋友,替我堵上这条与内心分岔的路;祝我的位置他早日居之,祝他不要碰上比他更伪善的人。Ⅲ
峡谷间,鸟鸣连成贬逐后一缕赤裸的愉悦;逶迤的岩壑覆压着积雪,像圣贤的衣袖不忍拂逆虫蚁。崩塌的彤云不留片瓦,水是往事的屋顶,断崖上的树继续它朝向天空的一生的旅行。Ⅳ
大滴阳光的焊锡溅上甲板,雾在摇橹的船夫身后锁上北方,我胸中的浮冰停止了冲撞,加速融化。数日来整理着诗稿,它们证实我成不了李商隐或辛弃疾,倒是留下一笔财富可去散文中支配。Ⅴ
长河里落日架起了炉窑,烧得尾浪翻滚如一副通红、化为铁水的镣铐——血色已回流到掌纹,梦见母亲打着灯笼来找我,真找到了,急匆匆的光已透进舱窗,而我捻灭了姓氏,还乡,对生者永远都太早。Ⅵ
码头像当铺的秤盘,将我数十年的风尘兑换成几行远岫,一条往来无故人的长巷——柳丝堪比油漆未干的栏杆,独饮,是失眠者的通用药方,饮尽杯底的那一口虚无,所有失踪的羊都在《易经》里安静地吃草。Ⅶ
湿重的蕉叶低垂到眼睑,县衙的匾旧得早就该更换,这里无人关心哪几股势力拧成的皮鞭正将帝国的马车赶入泥沼。风的羊毫暖暖地擦过面颊,午后整条街沉睡如巫山的倒影;有时我觉得尘世的奥秘全在一个荡妇迈出门槛的瞬息。别院Ⅰ
灰蒙蒙的天,亮一堂灯盏也难以拭除窗前的霾。鼓面蒙有一层不被信任的荒寂;打开积年的文牍,数十万蝗虫扑面而来,嗡嗡地炫耀灾情。傍晚回到家中,脱下袍服就是从每日的流放中暂别镣铐;绕过鸟语和花香在争吵的池塘,遁入别院的篱门,这里我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二人生。Ⅱ
墨在暝色中涨潮,窗纱蘸取烛光勾画一个作者的身影——狼毫笔蓄满了精液,以雄性的自我分泌一个美人,她已经情浓到浑身都是私处。谁不曾体验过书写的自足胜于现实中搏击,谁就无法操持这孤单的事业——尘世是必经的但不是全部,正如莲座之上,满眼多余的崇高。Ⅲ
我的才能是阴性的?是的,从一本书中刀戟蔽日的地平线只捡拾起了一根晾衣杆,穷我后半生要以另一本书重现它立体主义的坠落。在我更夫般的夜巡视角里,沙场变成了卧室,对抗变成了通奸,号角变成了呻吟,呢喃,哭泣。我寄身市井如同迷恋夏日雨后升腾的土腥味。Ⅳ
有人猜测我通过写一本书来复仇,为什么不?想象某些人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被打回原形的恼怒吧,但不要指望他们就此撕下已经和脸融为一体的面具。复仇应该像一场远征及早抛弃的辎重,有关写作的铁律是:放大仇恨等于放大自己的渺小,向文字祈求一把略长于人性的尺子吧,提灯走进坏血统,而不是将毒液涂在纸页间。Ⅴ
洗衣妇的歌声里应该有我填的词吧?没有,我也愿意生活在宋朝,在它的汝窑上釉,在它的勾栏皓首——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没有异族的马蹄,就没有更好的年代。我们的宫殿、房屋和记忆都是木质的,太容易被烧毁——殉葬在长城和禁海令之间,我们最大的才能难道不就是反复发明同一种命运?Ⅵ
有时,晨风吹乱我写下的文字,数页的墨迹同流合污,构陷彻夜酣畅的灵感形同谵妄——酒坛已空,思绪在砚台中结冰,燃尽的灯芯兀自冒着一缕青烟。即便日光已照透帘幔,不走出屋子就走不出梦中的自画像:这厮衣襟松散,斜靠在椅背上,仿佛挪借了所有人一生的闲暇,独自幽会瓶中一朵将盛开的花。永福寺Ⅰ
残山剩水中你一眼望穿我是个将信将疑的人——圆寂在空翠的一角,你跏趺而坐的姿容宛如生前。戒坛太高,佛像太庄严,蒲团散放成寒潭中枯干的莲叶。踌躇在廊檐下,磬板一声声叫我顿失膝下的狂狷。每每欣喜于你曾经独在,烟低徊香炉,云熟睡台阶,在傍晚的洒扫中,青石板像一面随月光而重圆的明镜。Ⅱ
生前从不更换泛白的僧袍,浇罢一垄菜地,就折回窗边,提笔抄写经卷;与你对坐,萦绕我脑中的那些人物恍若秋日最后一阵蝉鸣,消歇在苦修的洞窟前,那跃然于层林间的瀑布正是为你滞空的几位护法使者。入夜的寮房更是静得能听见衣褶的哗变,那是蚌壳碎裂在溪涧边的声音,徒留我这团蠢动、嗫嚅的肉。Ⅲ
雨下在无尽的倾颓里,雨下在甲板般升起的巨岩;雨像你手中滚落的念珠,遍野寻找属于它们的同一根线。那仿佛是盘旋在隘口的风,汇聚成阵阵笑声,彻夜不散,嘲讽着我依然未走出多年前的那场雨,依然为一个执念妄语在拔舌地狱的边沿,就连乱云收后,阶前点滴的雨也如磬板一声声仍在历数我的修辞罪。Ⅳ
是入定的群峰,暂时清正我内心的台阶,是雨后长空那蓝色的火焰,带给我一次自焚之后的洁净——漫漶的辙迹已难以在回望中修改,唯有成群受惊的野鹿奔逃时溅开的火星,依然在化石里映现它们背后迫近的阴影。那匍匐在山脚,随骡蹄下渐止的尘埃而清晰的城垣,无非是那本正在被写的书——今生我是一阵誊抄爬墙虎的风。码头上Ⅰ
一只苍蝇像斧柄压在手指上,酷暑,当词语们粘在一起,当屠夫的案板覆盖了地平线,恍若挨宰的动物最后一刻释放的异味,正从纸上升起——我亲手造就的死亡,不同于我看过的。是我用一把铁钩捅进了肉,是我煮沸了悲剧的锅,是我让平地有了海,又干涸。Ⅱ
打一桶水来窒息掌心的火灾,听墨渍发一声嗤响,遁走成桶底的灰烬,瓦砾间的烟。乱草满院像遗弃的废稿径自生长,开它们另外的花,结它们另外的果——鬓角的霜雪早已不随春风融化,拐杖的松鳞爬上了手背,我走出屋子一如走出我的书。Ⅲ
邻家的石榴胜似烟花,晾衣绳伸着懒腰,猫爪盘问着阶下的飞蛾。向某个幽深的门洞鞠一躬吧,我常觉得她就是我,生前一直在缝她永远缝不完的衣裳。巷口,余音的碎沫溅上树梢,几个孩子推搡着,叫嚷着,争听井深处传来自己的回声。Ⅳ
未坠的夕阳照向街心未散的集市,它最后的黄金薄如鹅卵石上翕动的鱼鳞。酒楼上传来盲人的胡琴——一种热热闹闹里的悲悲戚戚。伴唱的小姑娘,止住你委屈的泪水,要学你的祖父:手在乞讨而音在空谷,两相的漠然里,各取所需。Ⅴ
我走向码头而影子被一群身后的幽灵拖长,他们像孤儿,要将我拽进那个墨迹未干的轮回。毫无预想中成书的喜悦能冲抵这份自责——仅仅延宕了他们的死,仅仅用半辈子那么长的板凳多哺乳了他们几年。Ⅵ
惟愿后来的每一次阅读都是镜像的重生;灰烬如果有根,那就是烧不透的冥顽,在世代的枝桠上繁衍着、豢养着、放牧着火,扶摇而上直至烟的终了,尘世那唯一的故事从未被写就;他人也是副本,述说着同样的不在场。Ⅶ
这是一个除了山脉什么都带有告别意味的黄昏,待渡的人比往常更静穆,手肘和衣褶几乎变成了石雕;大雁衔不来对岸的消息,每一寸波痕正被暮色还原为荒莽,变暗的河流里有月光,像神的白发,不朽但也会老,部分地补偿我们的死亡。Ⅷ
数里的荷花还未完全盛开,而我的凝视已经衰败,不再有一生这么漫长的机会用于凝视了,写下的书页变成千帆路过我这条将沉的独木舟,就用此处的暗礁做枕,我已赦免了自己,当挖泥船上的锹在溢散腐臭的淤泥堆旁继续挖着,就像快要挖出了一桩谋杀案的真相。墓志铭*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集保尔·瓦雷里、王小妮诗句。原刊载于《花城》00年第期朱朱,诗人,艺术评论家,策展人,出生于江苏扬州,出版有著作多种,其中包括诗集《枯草上的盐》、《皮箱》、《故事》、《青烟》(法文版,译者ChantalChen-Andro),艺术评论《灰色的狂欢节——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等,曾获安高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先后受邀于法国Val-de-Marne国际诗歌节,美国HenryLuce基金会中国诗歌翻译项目,英文版诗集《野长城》于年由美国PhonemeMedia出版社出版。
题图:《金瓶梅》书影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选自《清宫珍宝皕美图》,清内府彩绘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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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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