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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7 16:55:00
作者简介

朱朱,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出生于年9月。曾获安高(Anne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胡适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年,译者Chantal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年中国台湾典藏出版),英文版诗集《野长城》(年,美国PhonemeMedia出版社)。

清河县(Ⅲ)

雨霖铃

一场暴雨移远了茶肆,

却也有那么多伞打着趔趄

翻过古桥头。雾岚林立于檐瓦,

积水没过了膝盖,街心,

青石板滑腻如群蛇。

这一天,说书人就要说到

你的死——开腔之前,

他一派监斩官的威仪,手中

轻摇的折扇,只待时辰一到,

就会变成掷落地面的火签。

我瘦小的身板

从满座的项背里挤出缝隙,

远远地窥见芦帘遮盖的

那间灵堂,正被圈定为刑场——

凛凛如天神的复仇者,大踏步而来。

上一个章回翻搅我通宵的梦,

梦见一头山魈被打回原形

在闪电的鞭梢瑟瑟发抖;

梦见我变成蛔虫钻进说书人的

肚子,一口气游到了故事的尽头。

早晨一切照常,祖母的扫帚

像日晷的指针投影在台阶,

我漱洗,诵读圣贤,端坐如魏碑,

在描红簿上临摹栋梁之材——

去学堂的路上经过熟悉的店铺,

发现每个听众都恢复了角色,

他们依旧是铁匠、箍桶匠和裁缝;

但有什么确实改变了,水洼

在阳光下枯萎,我身体里

多出了一道轰鸣不歇的瀑布。

客舟

彻夜的狂草变成蝇头小楷,

一字一字散落波心——

这送行的雪欲言又止,

背后的京华冷过千山。

推开佯睡的岸,满船

家的碎片夯实了吃水线;

跟随我漂泊而日渐衰老的狗,

胡须斑白,叫喊已近人声。

倦看城中通天的飞檐

转瞬跌为齑粉,

盈门的万径人踪俱灭,

命跪在膝盖里仍难保全。

要感谢出卖我的朋友,

替我堵上这条与内心分岔的路;

祝我的位置他早日居之,

祝他不要碰上比他更伪善的人。

峡谷间,鸟鸣连成

贬逐后一缕赤裸的愉悦;

逶迤的岩壑覆压着积雪,

像圣贤的衣袖不忍拂逆虫蚁。

崩塌的彤云不留片瓦,

水是往事的屋顶,

断崖上的树继续它

朝向天空的一生的旅行。

大滴阳光的焊锡溅上甲板,

雾在摇橹的船夫身后

锁上北方,我胸中的浮冰

停止了冲撞,加速融化。

数日来整理着诗稿,

它们证实我成不了李商隐

或辛弃疾,倒是留下

一笔财富可去散文中支配。

长河里落日架起了炉窑,

烧得尾浪翻滚如一副

通红、化为铁水的镣铐——

血色已回流到掌纹,

梦见母亲打着灯笼来找我,

真找到了,急匆匆的光已透进

舱窗,而我捻灭了姓氏,

还乡,对生者永远都太早。

码头像当铺的秤盘,

将我数十年的风尘兑换成

几行远岫,一条

往来无故人的长巷——

柳丝堪比油漆未干的栏杆,

独饮,是失眠者的通用药方,

饮尽杯底的那一口虚无,所有

失踪的羊都在《易经》里安静地吃草。

别院

灰蒙蒙的天,亮一堂灯盏

也难以拭除窗前的霾。鼓面

蒙有一层不被信任的荒寂;

打开积年的文牍,数十万蝗虫

扑面而来,嗡嗡地炫耀灾情。

傍晚回到家中,脱下袍服

就是从每日的流放中暂别镣铐;

绕过鸟语和花香在争吵的池塘,

遁入别院的篱门,这里

我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二人生。

有人猜测我通过写一本书来复仇,

为什么不?想象某些人

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

被打回原形的恼怒吧,但不要指望

他们就此撕下已经和脸融为一体的面具。

复仇应该像一场远征及早抛弃的辎重,

有关写作的铁律是:放大仇恨等于

放大自己的渺小,向文字祈求

一把略长于人性的尺子吧,提灯

走进坏血统,而不是将毒液涂在纸页间。

洗衣妇的歌声里应该有我填的词吧?

没有,我也愿意生活在宋朝,

在它的汝窑上釉,在它的勾栏皓首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没有

异族的马蹄,就没有更好的年代。

我们的宫殿、房屋和记忆

都是木质的,太容易被烧毁——

殉葬在长城和禁海令之间,

我们最大的才能难道不就是

反复发明同一种命运?

有时,晨风吹乱我写下的文字,

数页的墨迹同流合污,构陷

彻夜酣畅的灵感形同谵妄——

酒坛已空,思绪在砚台中结冰,

燃尽的灯芯兀自冒着一缕青烟。

即便日光已照透帘幔,不走出

屋子就走不出梦中的自画像:

这厮衣襟松散,斜靠在椅背上,

仿佛挪借了所有人一生的闲暇,

独自幽会瓶中一朵将盛开的花。

永福寺

残山剩水中你一眼望穿我

是个将信将疑的人——

圆寂在空翠的一角,你

跏趺而坐的姿容宛如生前。

戒坛太高,佛像太庄严,

蒲团散放成寒潭中枯干的莲叶。

踌躇在廊檐下,磬板一声声

叫我顿失膝下的狂狷。

每每欣喜于你曾经独在,

烟低回香炉,云熟睡台阶,

在傍晚的洒扫中,青石板

像一面随月光而重圆的明镜。

生前从不更换泛白的僧袍,

浇罢一垄菜地,就折回窗边,

提笔抄写经卷;与你对坐,

萦绕我脑中的那些人物

恍若秋日最后一阵蝉鸣,

消歇在苦修的洞窟前,

那跃然于层林间的瀑布

正是为你滞空的几位护法使者。

入夜的寮房更是静得能听见

衣褶的哗变,那是蚌壳

碎裂在溪涧边的声音,

徒留我这团蠢动、嗫嚅的肉。

雨下在无尽的倾颓里,

雨下在甲板般升起的巨岩;

雨像你手中滚落的念珠,

遍野寻找属于它们的同一根线。

那仿佛是盘旋在隘口的风,

汇聚成阵阵笑声,彻夜不散,

嘲讽着我依然未走出多年前的

那场雨,依然为一个执念

妄语在拔舌地狱的边沿,

就连乱云收后,阶前

点滴的雨也如磬板一声声

仍在历数我的修辞罪。

是入定的群峰,暂时清正

我内心的台阶,是雨后长空

那蓝色的火焰,带给我

一次自焚之后的洁净——

漫漶的辙迹已难以在回望中修改,

唯有成群受惊的野鹿奔逃时

溅开的火星,依然在化石里

映现它们背后迫近的阴影。

那匍匐在山脚,随骡蹄下

渐止的尘埃而清晰的城垣,

无非是那本正在被写的书——

今生我是一阵誊抄爬墙虎的风。

码头上

一只苍蝇像斧柄压在手指上,

酷暑,当词语们粘在一起,

当屠夫的案板覆盖了地平线,

恍若挨宰的动物最后一刻

释放的异味,正从纸上升起——

我亲手造就的死亡,不同于我看过的。

是我用一把铁钩捅进了肉,

是我煮沸了悲剧的锅,

是我让平地有了海,又干涸。

打一桶水来窒息掌心的火灾,

听墨渍发一声嗤响,遁走成

桶底的灰烬,瓦砾间的烟。

乱草满院像遗弃的废稿

径自生长,开它们另外的

花,结它们另外的果——

鬓角的霜雪早已不随春风融化,

拐杖的松鳞爬上了手背,

我走出屋子一如走出我的书。

邻家的石榴胜似烟花,

晾衣绳伸着懒腰,猫爪

盘问着阶下的飞蛾。

向某个幽深的门洞鞠一躬吧,

我常觉得她就是我,生前

一直在缝她永远缝不完的衣裳。

巷口,余音的碎沫溅上树梢,

几个孩子推搡着,叫嚷着,

争听井深处传来自己的回声。

未坠的夕阳照向街心未散的

集市,它最后的黄金

薄如鹅卵石上翕动的鱼鳞。

酒楼上传来盲人的胡琴——

一种热热闹闹里的悲悲戚戚。

伴唱的小姑娘,止住你

委屈的泪水,要学你的祖父:

手在乞讨而音在空谷,

两相的漠然里,各取所需。

我走向码头而影子

被一群身后的幽灵拖长,

他们像孤儿,要将我拽进

那个墨迹未干的轮回。

毫无预想中成书的喜悦

能冲抵这份自责——

仅仅延宕了他们的死,

仅仅用半辈子那么长的板凳

多哺乳了他们几年。

唯愿后来的每一次阅读

都是镜像的重生;灰烬

如果有根,那就是烧不透的

冥顽,在世代的枝丫上

繁衍着、豢养着、放牧着火,

扶摇而上直至烟的终了,

尘世那唯一的故事

从未被写就;他人也是

副本,述说着同样的不在场。

这是一个除了山脉什么都带有

告别意味的黄昏,待渡的人

比往常更静穆,手肘和衣褶

几乎变成了石雕;大雁

衔不来对岸的消息,每一寸

波痕正被暮色还原为荒莽,

变暗的河流里有月光,

像神的白发,不朽但也会老,

部分地补偿我们的死亡。

数里的荷花还未完全盛开,

而我的凝视已经衰败,不再有

一生这么漫长的机会用于凝视了,

写下的书页变成千帆路过

我这条将沉的独木舟,就用

此处的暗礁做枕,我已赦免了自己,

当挖泥船上的锹在溢散

腐臭的淤泥堆旁继续挖着,

就像快要挖出了一桩谋杀案的真相。

墓志铭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头条诗人”总第期,内容选自《花城》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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