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节选自《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
(刘晓蕾著三联书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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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乐工、杂耍、小优、厨师、酒菜经营者……都分到了一杯羹。有消费者,就有生产者。
▲戴敦邦绘金瓶梅: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西门庆是这个新世界的代言人,《金瓶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新人格、新特性,一路用金钱开道,春风得意马蹄疾,尽情享受着快乐与名声。
西门庆是“典型的经济型人格”,会赚钱,也舍得消费。借给穷朋友钱后,应伯爵奉承他轻财好施。西门庆说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钱就是用来投资的,用来花的。
这是新世界新兴商人的金钱观。
越富有,消费能力越高。
西门庆给妻妾们做衣服,要三十多件,赵裁缝便带着十来个裁缝上门,铺上毡条,拿出剪刀尺子,忙了好几天,工钱是5两银子。
李瓶儿死后,画师来画遗像。先画出草稿,拿给吴月娘们看,然后根据意见修改。一共画了两幅,一个半身的,一个全身的,全用“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一共得了十两白金。这技术活比较高端、精细,所以报酬很高。
就连落魄文人,也能在西门庆家里混口饭吃。西门庆当了副提刑之后,需要起草文书、搞公关修辞,便请来温秀才,包吃包住,每月三两银子,还常请来一起喝酒。
事实上,那些批评商业的文人们,也常常受益于商业——明代文人对美食、衣饰、居所、收藏讲究之极,并发展出相当高调的文人时尚,如文震亨的《长物志》,张岱的《陶庵梦忆》。
审美和品味背后,很多来自贸易的便利。比如白木槿是开封的,石榴树是北京的,茶叶来自四川,橘子产自福建,还有泉州的荔枝,苏州的丝绸……没有西门庆们的商船,从哪里买?
没办法,商人自带原罪,天生替罪羊。这种偏见其实来自制度——商人精明,流动性又强,很危险。这种不信任由来已久,历代皇帝里,朱元璋可能是最痛恨商人的:不仅商业税很重,还限制消费,商人不能穿丝绸。
但大运河通了,沿河城市兴起了,贸易水到渠成了,商业越来越活跃了,这是社会和人心演化的结果,挡都挡不住。
▲戴敦邦绘金瓶梅:何九受贿瞒天
叁
第58回,西门庆、乔大户合伙开绸缎铺,雇了韩道国、甘出身和崔本做伙计。三方批了合同,应伯爵是保人,利润分配:西门庆三分,乔大户三分,其余三分由伙计均分。
这已经是股份制的雏形了,乃民间自发形成,不是圣人或皇上设计的。我们总以为,《金瓶梅》的世界里,传统道德崩塌,新道德尚未形成,人性一片荒芜。但设想一下—如有足够的时间,没有权力的干预,规则会不会自然生长出来?不道德的人,会不会组成有道德的社会?
▲戴敦邦绘金瓶梅: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亚当·斯密就推崇自发秩序:个人在经济生活中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但受“看不见的手”驱使,通过分工和市场,是可以做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他相信:市场可以孕育道德,道德可以自然生长。
《红楼梦》第22回,宝玉去看宝钗,黛玉不开心,宝玉安慰她:“你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宝玉这是劝黛玉:咱俩的关系,是姑舅亲,可比宝姐姐亲多了。关系分远近,这是典型的儒家伦理—适应宗法社会的“差序格局”,以血缘论亲疏远近。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
所以,传统的伦理体系里,有亲人、熟人的位置,却没有陌生人的位置。可是,发生在城市里的商业活动,交易双方往往是陌生人关系,需要新的交往规则。旧的社会格局虽然逐渐被打破,新的规则没那么容易建立,那怎么办?就想办法“拟亲化”,把陌生人变成自己人。
有意思的是,西门庆很早父母双亡,他没亲族,没兄弟姐妹,没三姑六婆,孤零零一个,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些结义兄弟、吴大舅、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乔亲家、干女儿……不是干的、伪的,就是妻妾的娘家人。作者这么安排,也许就是想摆脱旧的家庭伦理关系,让西门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
一开头“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西门庆和应伯爵们来到玉皇庙结拜,吴道官主持结拜仪式,又是“桃园义重”,又是“管鲍情深”。春梅和韩道国们虽都叫西门庆“爹”,叫吴月娘“娘”,但春梅是花钱买来的,韩道国是西门庆雇的伙计,有合作契约。这是想通过模拟血缘关系,在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
商业社会是陌生人的社会。熟人社会可以靠口碑、靠情谊,这是天然的信任纽带。而陌生人之间,要合作,这需要信任,相互之间是独立个体,这需要界限。
▲戴敦邦绘金瓶梅:王杏庵义恤贫儿
如何建立信任,又能保持界限呢?传统道德真的无能为力。
很多研究者都说在《金瓶梅》里,传统的道德和价值全面崩解,出现了价值的真空,认为作者对人性悲观,对社会绝望。其实,换个角度看,《金瓶梅》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是城市生活,是商业社会,这其实预示着某种新型的人际关系。
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跟小叔通奸,被几个好事的街坊捉去报官。韩道国求应伯爵找西门庆通融,王六儿被放出来了,好事者反被衙门打了一顿。家属们又凑了四十两银子找应伯爵帮忙……
应伯爵这个人,居然两头吃,还吃得从容利落,啧啧。
这件事写得花团锦簇,有处趣笔:这些好事的人,分别叫“管世宽”“车淡”“游守”和“郝贤”,都被打惨了。
对王六儿和小叔这事,兰陵笑笑生的态度很明确:“关你屁事!”这在传统乡土社会是不可能的。这符合现代社会的“群己权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严格分清。在私人领域里,我是我,你是你,别用你的标准绑架我。简言之,是“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
后来西门庆帮王六儿和韩道国换了新房,搬到了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新邻居对二人不敢怠慢,称呼他们韩大哥、韩大嫂……
这种情况在传统社会是不可能的,在《金瓶梅》里,却很寻常。
无他,世界不同而已。
《金瓶梅》的世界,真是繁盛。袁宏道说得对,这本书确实云霞满纸,有无限烟波。
肆
生意做得最大的,当然是西门庆。他有生药铺、绸缎铺、绒线铺和典当铺。绸缎、绒线自然从南方贩运,他的伙计经常跑到扬州、松江去贩布。
绸缎铺在第59回开张,亲朋好友都来贺喜,当天就卖了五百多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
彼时,官哥儿刚死,他真是务实的商人。
都说西门庆贪淫好色,为富不仁,其实他很有经济头脑,精明干练。第16回,西门庆正跟李瓶儿厮混,玳安骑马来接—玳安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约八月中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西门庆道:“你没说我在这里?”玳安道:“小的只说爹在桂姨家,没说在这里。”西门庆道:“你看不晓事!教傅二叔打发他便了,又来请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讲来,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
李瓶儿道:“既是家中使孩子来请,买卖要紧,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么?”西门庆道:“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兑,才上门脱与人。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西门庆于是慢慢起来,梳头净面,戴网巾,穿衣服。李瓶儿收拾饭与他吃了,西门庆一直带着个眼纱,骑马来家。
▲戴敦邦绘西门
一方面西门庆好整以暇,说明他非常有判断力,另一方面他家的铺子最大,说明他在清河县做的是垄断型生意。
西门庆通吃商场官场,是《金瓶梅》里最耀眼的明星和成功人士,备受追捧。
第69回,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西门庆:“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
临死时,他给女婿陈敬济交代家底:缎子铺五万本钱,绒线铺六千五百两,绸绒铺五千两,印子铺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大概一共十万余两。按保守的1:折算,相当于六千万至一亿元人民币。
作为清河首富,西门庆堪称那个商业时代的代言人。《金瓶梅》是第一部以商人为绝对主角的小说,也是第一部在社会、政治、经济、私生活方面,全方位呈现商业活动的长篇小说。
教科书上曾说,明代中叶以来的商业经济,代表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不过,一种新的社会形态,需要多重合力共同演化—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新富阶层功不可没:有独立的文化追求;联合一切力量,跟王权和教权拉锯,为自己争取充分的政治空间;资助并推动科学发明,促进大规模的工业革命。
显然,西门庆这届不行。
他的财富积累,
一是靠娶有钱的寡妇;
一是低买高卖,长途贩运,没什么技术含量;
一是官商勾结,靠权力发财。
他当了蔡太师的干儿子,做了副提刑;送蔡状元们银子,后来,蔡状元当了巡盐御史,让西门庆早支了一个月盐引;还贿赂税官,偷税漏税。
靠钻制度的空子,催生不出独立的富人阶层。他也没什么文化追求——盖房子、做官、赚钱、享乐、泡女人、修缮一下祖坟,是他所有的理想。
▲戴敦邦绘金瓶梅
《二刻拍案惊奇》里说徽州人:“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悭吝了。”这句话说西门庆也很合适。
指责西门庆们堕落,欲望泛滥,导致了明代的灭亡,听上去没毛病。商业是罪恶,扰乱人心和秩序,是明代中后期的文人最热衷谈论的,并为此痛心疾首。把时代的衰落,归咎于商业和商人道德,其实对西门庆们也不公平。
因为他们也普遍缺乏安全感—商业经济发达了,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商船,临清有很多南方的商人,西门庆也经常派来旺、韩道国们去江南贩布……可是,制度还是老样子。早年,明太祖曾经禁止商人穿丝绸的法令虽然不再有效,但商人的权利几乎没有任何保障。法律上,也没有相应的条律,来应对越来越多的商业纠纷,更没有什么专门的合同法。
第57回,西门庆对几个月的儿子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是对权力的向往。没有权力傍身的金钱,根基必定不稳。即使有权力傍身,也未必稳固。
第18回,西门庆的亲家陈洪被弹劾,女婿女儿连夜带着家私投奔西门庆。他赶紧去东京疏通关系,李瓶儿也不娶了,花园也不盖了,紧闭大门,惶惶了一个多月。
吴月娘宽慰他:“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门庆说:“你妇人都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孽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居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搠,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
▲戴敦邦绘吴月娘
西门庆的恐惧,是因为深知其中利害。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政,突然被宣进宫后,贾家上下包括贾母,皆惊惧不安,待听到是元春才选凤藻宫,才放下心来。
卡尔·波普尔说:“未来是开放的,由我们所有人决定……
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又受限于我们的理念与希望,我们的期盼与恐惧。”被恐惧和焦虑折磨的人群,怎么决定未来呢?
在皇权制度下,不管是资本主义萌芽,还是民间社会的丰饶、西门庆的财富,甚至钟鸣鼎食之族,都难以持久。
《金瓶梅》和《红楼梦》,一个写土豪,一个写贵族,前后相距百年,却都“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是一种苍凉的末世。
所有的繁华、所有的荣耀,不过是春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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