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被誉为明代“四大奇书”之首的《金瓶梅》,是从《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节演化而来的。
这两部书里都有武松这个角色,而且书中关于武松的故事梗概大致上也差不多。
他们都有“打虎英雄”的声誉,都有在清河县做都头的经历,“配置”可以说是完全相同。
但是在“为兄复仇”这件事情上,两部书里的武松表的却是天差地别!
《水浒传》中的武松沉着冷静,洞悉人性,谋定而后动,既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伤害一个好人。
虽他杀人有罪,但却博得了包括清河县令在内的满县人的敬重!
至少在“为兄复仇”这件事情上,武松完全当得起金圣叹“水浒第一人”的评价。
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则不然。
他虽然有着跟《水浒传》中的武松一样的性格和经历,但在“为兄复仇”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却比《水浒传》中的武松差了太多太多。
他不但没能杀死西门庆,还误杀李皂隶为自己惹来了牢狱之灾。
后来好不容易遇赦回到清河重当了都头,结果在处理潘金莲和王婆以后,再次以通缉犯的身份,狼狈的逃往梁山落草为寇。
在同样的资源条件,甚至性格也极为相似的情况下,两个武松表现出了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常言说得好:细节决定成败。
我们不妨来对比一下《水浒传》与《金瓶梅》中,武松在“为兄复仇”这件事情细节上的差异。
《水浒传》中的“天人”武松
在梁山“一百零八将”中,武松一向有“天人”之称,绝对算得上施耐庵笔下最成功的人物之一。
武松之所以能有这么高的声誉,除了景阳冈上徒手打死吊睛白额虎以外,他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伤害一个好人的为兄复仇,也是一大亮点。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中,武松替县令押送礼物回来以后,惊闻哥哥武大郎已死,但他的表现却是惊而不慌,问潘金莲的第一句话就非常有学问。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
武松当都头的时候,很明显没有“摸鱼划水”,而且很注意自学专业知识。
所以才会一开口就问武大郎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死亡之前接触过什么人。
虽然潘金莲和王婆一唱一和的编好了理由,但武松却压根儿就不信。
只不过武松心里虽然怀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什么。
即使是当天晚上武大郎向他托梦喊冤,他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向外人透露半点口风。
反而很客气地向潘金莲确认了一些关于武大郎之死的细节。
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什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现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
在跟潘金莲进行这番对话以后,武松并没有去县衙签到,他只是用这个理由稳住了潘金莲。
出了门以后,武松就让随行的士兵带自己去了负责验尸烧埋武大郎的何九叔家。
到了何九叔家门前的时候,武松先是支走了士兵,他自己独自拍开了何九叔家的门。
武松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找何九叔?
不得不说,这是武松在书中最精明,表现最精彩的一部分。
武松拍开何九叔家门的时间是大早上,这时候何九叔刚刚起床不久,连头巾都没戴。
何九叔开门以后,试图跟武松打马虎眼,说几句客套话。
但武松的表现却颇为冷漠直接:
有句话闲说则个,请挪尊步同往。”
何九叔表示要收拾一下行装,请武松喝杯茶稍等一下。
但武松却很不给面子地说了四个字:
不必,免赐。”
从拍开何九叔家的门开始,武松就一直刻意向何九叔施加精神压力。
他把何九叔带到街角的酒店以后,还是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且坐”,就吩咐小二打两角酒来。
他也不让让何九叔,就自顾自地喝起酒来了。
这时候一肚子心事的何九叔,看着武松大清早不言不语地叫自己看着他喝寡酒,内心得有多煎熬?
武松要的就是样的效果!
他一声不吭的几杯酒下肚,突然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扎到桌子上!
然后单刀直入地告诉何九叔,他武二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不想伤及无辜!武大郎是怎么死的何九叔心里清楚,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在武松强大的心理攻势之下,何九叔当场就西门庆给的银子和私留的武大郎遗骨交给了武松,并且还把另一个重要人物恽哥儿给供了出来。
武松也是“一事不烦二主”,当下让何九叔带他去找恽哥儿。
见到恽哥儿以后,他听恽哥儿讲清楚了武大郎之死前因后果,并且给了恽哥儿五两养家的银子,才带着恽哥儿与何九叔一起去县衙告状。
武松第一次告状时,县令借口武大郎的尸体已经烧化了,缺少物证,无法立案。
于是,武松就拿出来了何九叔私自留下的武大郎遗骨和西门庆给的银两,并告诉县令:
复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
县令看了以后,觉得没法反驳,只好先拖延一下,让武松容他想一想,隔天给他答复。
需要注意的是,这天晚上武松把何九叔和恽哥儿都留在了自己的房里,没有放他们回家。
第二天一早,武松去县衙催问知县结果。
但知县和县衙里的吏员已经悉数被西门庆买通,知县、县丞、狱吏三个人一起回绝了武松,并劝武松不要跟西门庆作对。
武松这个时候心里肯定是非常气愤的!
他刚为县令卖过命,武大郎的死严格来说也是因为县令让武松去东京出长差而引发的。
县令得了西门庆的贿赂,居然一点情面不讲!
但是武松气归气,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依旧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
说是“且却又理会”,但武松出了县衙安顿好何九叔和恽哥儿,就调了几个士兵出门买笔墨纸砚和酒菜贡品去了。
东西买齐以后,武松以武大郎“破七”为由,把街坊四邻都强行请到武大郎家里,并派四个士兵守住前后门,不许人离开。
然后又是跟对付何九叔一样,不提正事儿,先在街坊邻居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情况下,硬让他们陪着喝了七轮酒。
然后开始贴脸放狠话!
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粗鲁汉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
武松这话一说,谁敢跟他顶嘴?
于是他迅速地掌控了局面,开始审问王婆和潘金莲,并让邻居胡正卿记录下来,最后还让王婆和潘金莲签了签字画押。
一套标准的封建社会审案流程。
然后武松杀了潘金莲,洗了手换了一身衣服,让士兵们仍然看守住邻居们,这才去找西门庆。
正在狮子桥下酒楼喝酒的西门庆猝不及防,被武松堵在了楼上,结果三拳两脚下来就被武松杀死。
杀完西门庆以后,武松回家祭祀完武大郎,又对邻居们说了这么一番话:
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
先以霹雳手段震慑众人,然后以德服人,软语相求。
武大郎的邻居们这一天过的还真是刺激!
向邻居们交托完后事,武松自己提着两个人头去县衙“自首”。
知县因为欠着武松替他押送礼物去东京的人情,西门庆又已经当场死亡,立刻态度大变,不但主动替武松改了招状,还事事替他周全。
《水浒传》里的武松为兄复仇,可以说是武松从一介莽夫,成长为有勇有谋的英雄关键转折点。
但是在《金瓶梅》中,武松的操作可就蠢得多了!
《金瓶梅》中的莽夫武松
由于《金瓶梅》是一部长篇世情小说,兰陵笑笑生在刻画人物这方面,肯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从《金瓶梅》能力压《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被称作明代“四大奇书”之首来看,兰陵笑笑生在写作方面的功力至少不弱于施耐庵。
况且《水浒传》和其他两部小说都早有故事题材在民间传播,作者只需要收集材料,重新编订整合就好。
可是《金瓶梅》开头虽然脱胎于《水浒传》,但其中绝大部分的人物和故事都是兰陵笑笑生自己原创的。
《金瓶梅》也不像其他三部小说,主角都是神魔英雄,它的三位主角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之中,至少潘金莲和庞春梅可以确定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女性,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丫环的。
而李瓶儿虽然是出身于梁中书府上,但却也只是一个妾室,家里应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
男主西门庆更只是山东清河县的一个土财主,虽然后来拜了蔡京为义父,通过并通过他的门路得了个官。
但小说总体上还是以市井男女之间的人情世故为主,明显更加贴近市井小民的生活面貌。
在《金瓶梅》中,武大郎和潘金莲、西门庆之间的感情与道德纠葛,基本上跟《水浒传》都是一样的。
西门庆通过王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恽哥儿因与王婆产生利益冲突,一怒之下向武大郎揭明真相,并怂恿武大郎去捉奸。
结果武大郎先是被西门庆踢伤胸口,后被王婆定计潘金莲下毒害死。
武松替知县押送礼物自东京归来以后,发现武大郎已死,觉得哥哥的死的蹊跷,于是开始调查武大郎的死因。
《金瓶梅》里武松调查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他居然公开向武大郎的街坊邻居们,公开打听武大郎的死因!
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
最后反而是路人里有多嘴的,私下里提醒武松去找卖梨的恽哥儿打听。
恽哥儿在接受了武松五两养家的银子之后,答应替武松做证打官司。
但《金瓶梅》里的仵作何九因为害怕卷入武松和西门庆的争斗,已经提前逃走了,所以武松只找到了卖恽哥儿一个人。
武松在听了恽哥儿说完武大郎之死的前因后果之后,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带着恽哥儿去县衙告状,要求县令下令收押西门庆和潘金莲,为武大郎申冤。
然而县令和县衙内的上下吏员都已经被西门庆买通,让武松白等了一天后,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了武松的请求。
按照《金瓶梅》里的条件,少了何九这个强有力的人证,以及他提供的物证武大郎遗骨。
武松单凭恽哥儿一个半大孩子的一面之词,就想让县衙立刻收押西门庆和潘金莲,从法律上来说也确实太过牵强。
可是武松的请求被县衙拒绝以后,他的表现却是这样的:
武二道:“若恁地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水浒传》中武松几乎是惜字如金,但《金瓶梅》中却是喋喋不休,对比之下城府上的差距尽显。
《金瓶梅》中武松状告西门庆被县令驳回以后,忍不下这口恶气,立刻去西门庆家开的生药铺打听他的下落。
然而跟《水浒传》不同的是,《金瓶梅》中狮子楼上多了一个专门在衙门里替人跑腿传消息的皂隶李外传。
武松一在西门庆出没的地方看见他,就知道是他在为西门庆通风报信。
当时就火了,兜头打了几拳,然后问他西门庆去哪儿了。
而西门庆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从后楼跳到别人家的屋檐上逃走了。
没有找到西门庆的武松以为李外传骗了他,一怒之下又是兜裆两脚……
呜呼哀了哉!把李皂吏当场就给打死了!
就这样,武松连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地方保甲围着送进了县衙。
然而在县衙之中,武松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西门庆逃脱以后,回来立刻加倍给县令和县衙中的吏员们送银子,希望他们能够借审案弄死武松,以绝后患。
县令得人钱财,当然要与人消灾,于是就在堂上把武松一顿毒打。
而武松却在这时候说了这么一番话:
“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相公休要苦刑小人!”
“人情”这个东西,只能等人给,不能向人要。
一旦开口要了,就等于撕破了脸,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所以武松这一番“真情告白”的结果,却是:
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道:“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好生与我拶起来!”当下又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水浒传》中武松第一次见县令时,故意不拿出武大郎的骨殖和西门庆的银子,就是为了测试县令愿不愿意卖他“人情”,肯不肯为了“交情”,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去动西门庆。
结果县令明显不讲“交情”,不愿意为了跟他的关系去动西门庆。
武松这才掏出关键证据,这次他不要求知县讲“交情”,只求县令能够秉公办案就行。
但县令因为拿了钱,却连秉公办案都不肯。
这种情况武松很明显是早有预料的,所以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表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且却又理会”。
这句话麻痹了县令,也麻痹了西门庆,以为他真的会“先看看再说”。
但其实武松出了县衙就开始着手准备,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想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说的慢,做的快。
《金瓶梅》里的武松刚好相反:说的太多,做的太慢,老早就把自己的意图全都暴露了。
个性又鲁莽冲动,正主儿没见着,倒把无关紧要的走狗打死一条。
滥用用暴力手段,结果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虽然《金瓶梅》中武松后来遇上了“大赦”,得以重新回到清河县杀死了潘金莲和王婆,也算为武大郎报了仇。
但他却赢得不了大家的理解和尊重,最终只能撇下武大郎的女儿迎儿,独自亡命天涯了……
结语
《水浒传》和《金瓶梅》既然能够并列成为明代“四大奇书”,施耐庵和兰陵笑笑生的写作功底肯定都是非同凡响的。
双方对于武松这个人物的刻画,其实都是非常成功的。
只不过施耐庵所描写的武松,是一个人情练达又勇武过人的英雄。
而兰陵笑笑生所描写的武松,则只是一个勇力过人的普罗大众。
从爽感上来说,当然是《水浒传》中的武松表现得更加精彩,更加符合读者的脾胃。
但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金瓶梅》里的武松才更加符合普通人的思维模式。
与《金瓶梅》相比,《水浒传》里的武松在为兄复仇这件事情上太过优秀,普通人很难像他那样思虑周全。
《水浒传》中的武松是大家想象中的英雄,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则更像生活在你我身边的普罗大众。
小时候我们崇尚武力,以为能打,有力气就是“英雄好汉”!
但实际上真正的“英雄好汉”不一定能打,但却一定精通人情世故,善于精打细算。
《水浒传》和《金瓶梅》里的武松有着一样的资源条件。
但到了最后,前者成为大家公认的“英雄好汉”,后者却混成了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就是因为一个会算,一个不会算……